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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:少年當家人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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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鎮守使的後事,轟轟烈烈地操辦起來了。

露生幫不上忙,只能是袖手旁觀。眼睛看著,胸中翻騰,因為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與妹妹。原來後事是要這樣悲哀隆重的,是要把悲劇辦成天字第一號盛典的,是要赫赫揚揚震動天下的。龍鎮守使躺在金絲楠的大棺材裏,靜靜地、安詳地,死了,比活著的時候更體面、更尊榮。

可是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呢?

露生只知道是幹爹給他們收了屍,而且不是幹爹親手做的。幹爹當時正在帶著自己往北京城外逃,他是托了親信朋友,冒險領了白大帥的屍首。白大帥的舊部們,一個都沒有出現,不知道是因為太怕滿樹才,還是純粹只是無情無義。埋哪兒了,露生不是很清楚;怎麽埋的,也不知道。當初十二歲的他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孩子,他只懂得什麽叫作死。而死後應該怎麽辦?他不但不知道,甚至想都沒有想。

活到現在二十歲了,他第一次見識了真正的葬禮——原來一個人連死都可以死得這樣輝煌。整座縣城都為鎮守使披麻戴孝,天還沒有冷,可是觸目唯有黑白兩色。因為鎮守使的死亡,天地提前入了冬。

露生看在眼裏,心內五味陳雜。也不是嫉妒,也不是憤慨,是一叢微弱的小火苗燒灼著他,讓他隱隱地燥熱,隱隱地疼痛。思緒從父親與妹妹身上掠過,父親和妹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,但另有三個字無比清晰,一直印在他的眼中心上。

滿樹才!

全是因為滿樹才!全要怪罪滿樹才!露生這些年早被龍相磨得沒了脾氣,縱有了脾氣,也是喜怒不形於色。唯獨滿樹才——無需出面,只要亮出這三個字來,他便會氣血翻湧、咬牙切齒、磨刀霍霍,想殺人!

所以,他極力地把這三個字往下壓,壓到最深處。有賬不怕算,人死賬不爛。

龍宅漸漸地亂了,不是自家內亂,是前來吊唁的賓朋越來越多,魚龍混雜,難免要亂。有龍家的親戚登上門來——是成群結隊的一大幫親戚——先是哭哭啼啼地惋惜龍大哥英年早逝,隨即涕淚一收,開始和龍相算起了龍家產業。龍相活到這麽大,第一次知道自家還有親戚,及至得知了他們的來意,他把孝袍子孝帶子往下一扯,直接就翻了臉,要讓人把親戚們全攆出去。可親戚們乃是有備而來,並非完全不占理:首先,龍相只有十八歲,往小裏算一算,還是個大孩子。龍鎮守使苦心經營了一生的財產,能就這樣全交給個毛孩子?其次,龍相沒娘。龍鎮守使若是有個知書達理的正房太太,那麽寡婦領著兒子過活,天經地義,只要龍太太不改嫁,親戚們就沒有插手的餘地。可龍家並沒有這麽個太太,而且龍相自身的來歷,也是一個謎團。當年也沒聽說龍鎮守使討了哪個姑娘做偏房,可是忽然就聲稱自己得了個兒子,並且把這兒子養得遮遮掩掩,等閑不讓外人覷見。那麽,這個兒子,到底是不是鎮守使的親兒子?你有本事哄鎮守使一個人,你可沒本事哄全天下!龍家親族這許多人都是心明眼亮的,容不得你這來歷不明的崽子耍花招!

這番話吵嚷到一半時,露生聞訊趕了過來。耳聽他們越說越激烈,眼看著就要提及龍相的身世,便嚇得出了冷汗,預備著隨時沖入人群大鬧一場,不許他們把話說完。可是接著往下又聽了片刻,他漸漸放了心。合著陳媽那一日當真是向自己講述了個大秘密,而這個秘密不但不為外人知,內人顯然也是沒幾個知道的——永遠不知道才好,否則一旦真相大白,龍相將來可就沒法做人了。

既然親戚們只是亂吵,露生便把心放回了肚子裏,但是見了面前這些咄咄逼人的陌生面孔,也有些憤怒。一手攥著龍相的腕子,他怕龍相一時氣急了,會像對待自己和丫丫那樣沖進人群連抓帶咬。

然而,出乎他意料,龍相沈著一張小白臉,並沒有發作雷霆之怒。擡起右手一勾食指,他勾來了身後一名彪形大漢。大漢是個小軍官的打扮,走到龍相身旁一彎腰,恭而敬之地開了口,“少爺。”

龍相向前輕輕一揮手,“叫人,把他們全給我攆出去,一直攆出城。不聽話,就給我打;打了還不聽,那就直接殺。去吧。”

大漢答應一聲,隨即直起腰做了個向後轉,順著後門溜了出去。露生回頭望著大漢的背影,想起來自己和他有過一面之緣——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,給龍相招了許久的兵,因為沒存著正經招兵的心,所以招得格外挑剔。天長日久,竟給龍相湊出了一隊很威武的人馬。那隊人馬如今能有兩個營的數目,算是龍相的親軍。他本以為龍相是想帶兵想紅眼了,所以自己封了自己做長官,發號施令過過癮。哪知道這幾天龍相竟把那兩個營拉出來,讓他們分布在了家宅內外。而這些大小夥子一個個荷槍實彈、膀大腰圓,狼狗似的豎著耳朵待命,竟是十分伶俐可靠。

仿佛也就是在半分鐘內,大漢回來了。這回進門,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,橫眉怒目晃著走,用寬肩膀和粗胳膊把龍家親戚們往外擠往外推。他動了手,跟在他身後的士兵們也動了手。房內立刻起了哭爹喊娘的聲浪,露生看看人群,再看看龍相,結果發現龍相一派平靜,只擡手揉了揉太陽穴。

“挺好。”露生微笑了一下,“我真怕你對那幫人動氣。你那狗脾氣——唉,不錯,今天控制得真是挺好。”

龍相橫了他一眼,不屑一顧地反問:“我對他們動什麽氣?我都不認識他們!”

露生又是一笑,因為看龍相此刻一點瘋意也沒有,非常理智,非常令人放心,“對不認識的人,都這麽寬容;對我和丫丫,怎麽就像瘋狗似的?”

龍相轉向前方,微微一揚下巴,端顏正色,氣派儼然,“就瘋!”

露生心裏一松快,這才想起了自己的來意,“丫丫等咱們吃午飯呢。她今天做了一盤什麽小炒肉,新學的手藝,做得一點兒也不好,你對付著吃吧!實在不愛吃,還有一盤炒豌豆苗和鹹鴨蛋,不至於沒有菜。”

親戚們這時已經全部被士兵們驅逐出去了。龍相對留守在近處的大漢囑咐了幾句話,然後拔腿向外走去,“露生,你可真饞,就知道吃。”

“我是怕你挑三揀四,吃不飽又要罵丫丫。”

龍相一回頭,用漆黑的眼珠盯住了露生,“我罵她怎麽了?你心疼?”

露生,像運籃球一樣,擡手抓住他的天靈蓋向前一轉,“我當然心疼。”

龍相順著力道轉向了前方,可是嘴還不閑著,“她是我家的人,用不著你管!”

“那你用不用我管?”

“管我行,管她不行!”

露生效仿他方才的語氣,言簡意賅地答道:“就管!”

丫丫不是聰明姑娘,小時候學習讀書寫字,她學得就慢;後來跟著老媽媽們學習針線女紅,依然是全憑著下苦工多磨煉才有進步。如今她第一次做新菜,一如既往,成績依然是不大妙。龍相一邊吃,一邊罵:“就是笨!活活笨死!我用腳丫子做,也做不出這個怪味道來!”

丫丫站在一旁,自己掐著手指頭喃喃地算鹽放多少醋放多少,自顧自地做檢討,兩只耳朵帶有過濾的功能,自動就把龍相的聲音屏蔽在了外面。露生剝了個鹹蛋扔進龍相的碗裏,說道:“飯還堵不住你的嘴。”

這時丫丫忽然回了神,見龍相和露生的飯碗都是半空了,便不聲不響地伸手拿過飯碗,滿滿地給他倆各盛了一碗白米飯。龍相低頭大嚼,一時間騰不出嘴來說話。他們正吃得歡,房門卻是被人敲響了。

來者奉了徐參謀長的命令,來找龍少爺到前頭說話。龍相放下碗就要跟人走,走到門口卻又停住了,轉身邁步掀簾子進了臥室。不出片刻的工夫,他又回了來,而露生見他腰間支出了個小小的棱角,便知道他方才是進屋取手槍去了——近來龍相有點神經質,總懷疑會有人害他,連徐參謀長也是嫌疑人之一。

龍相一走,丫丫給自己盛了一碗飯,坐到桌邊也開始吃了起來。吃著吃著,她忽然說道:“好久沒有出過門了。”

露生答道:“等明天出了殯,我帶你上街逛逛。”

“那我順路買點兒花線回來。”

“好。”

丫丫又想起了新問題,“帶少爺嗎?”

“他愛去就去,不去更好。”

丫丫笑了,“回來給他帶一包白糖糕,他忙著吃,就沒工夫生氣了。”

露生聽了丫丫這個戰術,忍不住也想笑。窗外是陰天,窗內便很暗,可是露生並不感覺淒清,因為丫丫有張豐滿紅潤的小蘋果臉,容光煥發,總有笑意。

有時候,他一個人坐在窗前翻書,隔著一道簾子,丫丫坐在外間做針線活。那時候他不念仇恨,不想前途,什麽都不管了,單是靜,單是坐。然而絲毫不寂寞,因為在一簾之外,有少女的針線穿過綢緞、棉布,拉扯出極細微極輕的哧哧聲。那聲音因為帶著人氣,所以比風聲水聲更溫馨、更暖人。

那個時候,他覺著真好,周遭的一切都好,真想總是這樣好,一直好到天荒地老。

“哎。”他毫無預兆地又開了口,“時間過得真快。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,你還是個小毛丫頭。”

丫丫慢慢地擡眼望向了他,睫毛有點顫。

露生繼續說道:“我現在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模樣,可是再過幾十年,我怕我就要忘記了。”

丫丫小聲答道:“忘不了的。我嬸嬸說,小時候的事情,記得最清楚,到老也忘不掉。”

露生微笑說道:“應該弄個照相匣子,把咱們現在的模樣都拍下來。等到將來老了,拿出照片瞧瞧,多有意思。”

丫丫低頭也笑了,“老了……咱們還能在一起看照片嗎?”

露生也微微垂了頭,一字一句地回答:“我希望能。”

丫丫沈默了片刻,心裏還有話說,可是張了張嘴,卻又說不出什麽來。大哥哥不是胡說八道的人,對她尤其言出必行,吐口唾沫都是個釘子。她想自己或許不必再拿話試探、敲打他了,說得太透徹了,反倒要不好意思。只要自己知道他的心意,他知道自己的心意,就夠了。

思及至此,她悄悄地又溜了露生一眼,一眼過後,心花怒放,心滿意足。

天黑之時,龍相平安地回來了,腰間的手槍並沒有動。露生想要向他問幾句話,可他一直坐著出神,並不肯回答。露生追問得緊了,他照例把臉一變,開始嫌露生煩。

露生看出他這是在想心事,並且是極其覆雜的心事。簡單的事情,用不著他這樣動腦。而他連晚飯都不吃,想完便睡。

睡到天還沒亮的時候,他和龍宅上下人等一起起床,因為大出殯的日子到了。

露生沒有去,被龍相留下來“主內”。在宅子裏閑溜達了一天,傍晚時分,龍家諸人滿面塵灰地回了來,露生等了又等,卻是不見龍相。

龍相這天晚上沒回來,住在了軍營裏,第二天還是沒露面。直到第三天淩晨,他像個鬼似的,忽然出現在了露生床前。

露生當時正睡得香,朦朧中感覺面前有人,他睜開眼睛對著龍相看了又看,面無表情,以為自己是在做夢——直到龍相把一只涼手貼上了他的頸窩。

他驚叫了一聲,同時徹底醒了過來。一掀棉被坐起身,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不該惱,“你回來了?”

屋子裏沒開燈,窗外也沒星星月亮,唯一的光源是院門上方的一盞小電燈。露生看著龍相,看他唇紅齒白臉青,像個心情愉快的鬼。而龍相一屁股坐在床邊,開口說道:“我要出去打仗了。”

露生聽了這話,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,不由得向前一伸腦袋,“什麽?”

龍相對著他一撇下嘴唇,做了個頑劣的鬼臉,“自打我爹死了,下面那幫人就無法無天了,老徐和我無論說什麽,他們全都只當是放屁。對待這些見風使舵的貨,我不揍他,還留著他?”

露生擡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,“你拿什麽去揍?就縣城裏這些兵?以寡敵眾,你是要找死吧?況且誰說你是應該子承父業的?你真把自己當太子啦?”

龍相一瞪眼睛,“我當然得子承父業,不但子承父業,我往後還得開疆辟土呢!我是一般人嗎?”然後他對著露生一低頭,“你看我這倆龍角——”

露生兜頭抽了他一巴掌,“我看個屁!誰知道你這倆疙瘩是個什麽,別人說你是龍,你就真當了自己是龍?那個徐參謀長不老不小的,憑什麽這麽擡舉你?他能沒他的目的?我看他就是想學曹操,挾天子以令諸侯。這事兒要是成了,他占便宜;要是不成,我就不信他不扔了你自己跑!到時候你結了一地仇人,可怎麽辦?”

龍相不以為然地一晃腦袋,“我不管他是什麽目的,反正我有我的目的。你放心,我心裏有數。”

露生飛快地想了一瞬,隨即說道:“那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龍相一搖頭,“不帶。”

露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,“不帶不行,萬一你在外面——”

話沒說完,他已經被龍相不耐煩地甩了開,“說不帶就不帶。看你這熊樣兒,嘴又碎,膽又小,要是聽你的啊,我這輩子就什麽都別幹了,關起門來在家養著最安全!”

說完這話,他起身要走。露生慌忙赤腳跳下了床,一大步攔在了他的面前,“你帶多少人去?有老人跟著你嗎?去哪裏?敵人有多少人?”

龍相向前邁了一步,和他近得幾乎胸膛相貼。仰起臉鼓起腮幫子,他噗地噴了露生一臉唾沫。

然後趁著露生低頭擡手抹臉的時候,他很輕靈地一側身,從露生身旁溜了出去。等到露生追出門時,他早已經跑了個無影無蹤。

露生感覺龍相這是在異想天開,並且捎帶著痛恨了龍家全體的人,除了丫丫。龍相腦袋上那兩個花生米似的疙瘩,怎麽看怎麽和龍角沒有關系——和其它任何動物的角也沒關系。尤其是得知了龍相的來歷之後,他越發懷疑龍相根本就是在胎裏沒長好。

沒長好,頭上多了兩個疙瘩,本不是太稀奇的事情,橫豎頭發一蓋,也看不出來。可龍家這幫人不知道是不是拍馬屁拍瘋了,竟然眾口一詞地非說他是真龍轉世。天天說月月說,一說說了十八年,說得他白露生心思都有點活動,幾乎真要生出迷信的思想。露生認為自己目前應該算是龍宅內最有學問的人了,自己都要被迷惑,何況那本來就先天不足的龍相?如果沒人說他是龍,沒人隔三差五地預言他要做皇帝,他必定不會這麽野心勃勃地做春秋大夢。不做大夢,那麽關上房門過過消停日子,不受刺激,露生想他興許還能安安生生地多活幾年。

現在可好,外面天還沒有亮,他鬼似的回來了又出去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帶著那幾百親軍上戰場去了——話說回來,戰場究竟在哪裏?沒個準地方,讓他可到哪裏找人去?

露生越想越亂,亂得腦袋都脹大了一圈。手忙腳亂地穿了衣服,他推開房門往外跑,想以最快的速度去營裏,把龍相攔截住。天越來越涼了,早晚尤其冷得像冬天。露生呵著白氣往外跑,跑到一半又拐了彎,因為想到騎馬興許更快,如果那幾匹聽話的好馬此刻在家的話。

他非常冷,出門出得太急了,連口水都沒喝。所以翻身上馬之後,他又感覺非常渴。他想這條龍太折磨人了,幸好自己和丫丫是兩個人,可以平均分擔他的折磨;如果自己沒來,或者沒有丫丫,那麽一個人是無論如何受不了他的。他不必存半點惡意,歡歡喜喜地就能逼死個把人。

軍營坐落在縣城的東頭,是一片挺大的營房,外帶一片荒涼的操場。露生平日並不酷愛騎射,但是今天他顧不得馬的脾氣了,一路不住地揚鞭催馬。營門口的衛兵依稀認識他,遲疑著沒有阻攔。於是他策馬直沖進了營裏,一直疾馳到團部門口才翻身跳下了馬。

喘著粗氣闖進房內,他就見房內黑洞洞的,根本連個活人都沒有。扭頭跑出去亂轉了幾圈,末了他扯住了一位過路的文書,“你瞧見少爺了嗎?”

文書披著舊棉襖,拎著大暖壺,看樣子像是剛從被窩裏爬出來不久,“少爺?沒見著,俺剛醒,這不要往熱水房裏去嘛!臉還沒有洗呢。”

露生急得又問:“那你們團長呢?團長還在嗎?”

文書打了個大哈欠,“俺們團座啊?那不在,他——”

說到這裏,文書忽然一板臉,睡眼中流露出了幾分警惕的光,“白少爺,俺們團座的行動,是軍事機密,俺不能說!”

露生看了文書這個架勢,福至心靈,立刻省略了哀求的步驟,直接摸出了幾塊錢塞進了他的棉襖口袋裏。文書忸怩地躲閃,哼哼唉唉地表示不要,然而最終還是敗下陣來,含羞帶笑的,用蚊子嗡嗡一般的輕聲告訴露生:“俺們團座帶兵往遠處去了,八成是要開戰。”

露生趁熱打鐵,立刻又問:“往哪兒去了?和誰開戰?”

文書想了半天,末了答道:“和那誰他兒子。”

“‘那誰’是誰?”

“就是就是——原來當過響馬的那個誰——三年前騎馬摔死了的那個——留下兩個姨太太都讓他兒子收了房的那個——哎呀這個名字就在嘴邊,怎麽說不出來了呢?”

露生點了點頭,開始撤退,“好,多謝,我知道了。”

露生說自己知道,其實是不知道。但是得知了這兩樣線索,他便打算立刻回家,去向龍家諸人打聽打聽。這位“那個誰”顯然也是一位傳奇人物,並且是龍鎮守使的部下,龍家的人不應該不認識他。

然而打聽了一大圈之後,露生很驚訝地發現在龍鎮守使的老部下中,當過響馬的至少有三四位;死了之後把隊伍傳給兒子的,也有兩三位;至於兒子收了老子的姨太太等逸事,則是更不稀奇。畢竟那姨太太一個個年輕貌美、如花似玉,放在家裏幹閑著,也有浪費之嫌。

露生傻了眼,索性跑去了徐參謀長家中,要去看看這管事的正主有什麽意見,然而徐參謀長並不在家。徐家的管家招待了他,管家的嘴頗緊,連銀元鈔票也無法將他的雙唇撬開。彬彬有禮地給了露生一個軟釘子碰,管家春風一樣的,把露生硬吹走了。

露生依然不死心,這一回他出了城,問城外田間的鄉民們有沒有看到軍隊過路。結果鄉民告訴他,這一帶近來天天過大兵。他再問那些軍隊走向何方,鄉民們立刻把東南西北全指了一遍。

露生淩晨便出了門,可從鄉間回到城內龍宅的時候,天卻是都已經黑透了。

他一無所獲地奔波了一天,肚裏無熱食,身上無厚衣,並且一直是個著急上火的狀態,自己覺著自己很虛,然而胸腹飽脹,又是毫無食欲。丫丫給他煮了一碗熱湯面,他捧著大碗沒滋沒味地喝了幾口,然後擡頭對丫丫說道:“我不管了,他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。”

丫丫思索著問道:“應該沒事吧?”

露生放下大碗,低頭長籲了一口氣。他擡起頭,忽然對著丫丫一笑,“其實應該是沒事兒,是我神經太過敏感。他再怎麽糟糕,腦子還是聰明的,就算真遇了險,他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。”

丫丫本來也是懸著心的,可是聽露生說“沒事”,她像聽了佛語綸音似的,當即決定把心放回肚子裏,也相信龍相是沒事的。端起桌上的碗筷,她還想給露生鋪床展被,再灌個滾熱的湯婆子暖被窩,可是黃媽在院子裏吆喝了她,讓她早點回屋睡覺。

不是小孩子了,孤男寡女的,天黑了還不分開,總湊在一間屋子裏嘁嘁喳喳,成何體統?黃媽的眼睛是明亮的,憑著直覺,她要防患於未然。

丫丫嘟著嘴,不甚情願地答應一聲,低著頭慢吞吞地走了。她一走,屋子裏立刻成了個清鍋冷竈的光景,仿佛氣溫都低了好幾度。露生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,心裏什麽都沒想,單是低落沮喪。什麽都幹不動了,只想擡腿上床,滾到床裏睡覺。

一夜過後,陽光明媚。露生睜了眼睛往窗外看,看到了一格子碧藍碧藍的天空。

秋高氣爽,天下太平,龍相杳無音信,徐參謀長也依然無影無蹤。家裏忽然什麽事都沒有了,連活計都沒有了。龍家上下全都懶洋洋地曬著太陽,沒有哪一位特別關心龍相的去向,包括黃媽——黃媽是真把龍相當成真龍天子看待的,自從龍相成了年,按照道理來講,不會被天上的神仙收回去了,她就活得放心大膽了,並且暗暗地給龍相定了壽數——至少也得活得像乾隆爺那麽長。

黃媽不擔心,旁人比黃媽更無知,當然也不擔心。露生受了這氣氛的感染,漸漸地也松懈了下來。

沒事的時候,他在龍相的屋子裏轉轉,捎帶手給他收拾收拾屋子。龍相的房間裏存著不少嶄新的破爛——嶄新,是說這些東西的年紀都不大,有幾樣甚至還沒滿月,比如一臺美國造的留聲機;破爛,則是說這些東西經過了龍相的粗手重腳之後,無一例外,全都瀕臨報廢的邊緣。

露生看那臺留聲機伸著花一樣的黃銅大喇叭,著實是挺可愛的,便對照著說明書,想要修理修理它。丫丫很熱心地跑過來給他打下手,兩人忙活了大半天,最後落得滿手滿臉機油,相對無言,只一起嘆一口氣。而留聲機仰著大臉似的黃銅喇叭,依舊是死活不出聲。

露生不甘心,總覺著自己對待一切都有辦法,沒理由奈何不了一架機器。丫丫不幹了,站起身說道:“我去廚房給你端晚飯吧。”

露生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。

而丫丫離去不久,露生忽聽外間房門一響,便大聲說道:“我再忙一會兒,你先吃吧。”

然而回答他的是個男人的粗喉嚨,“報告,屋裏人是白少爺嗎?”

露生一楞,起身走去掀開了門簾子。只見外間屋門旁站了個軍裝大漢,這大漢看著很眼熟,像是龍相身邊的人。

一顆心驟然向上一提,露生用骯臟的手抓住了水粉緞子的厚門簾,“你是……”

大漢敬了個軍禮,粗聲大氣地答道:“卑職姓李,大號叫李尚武,這名字還是您當初給我起的呢!”

“我?”

“卑職本來名叫李二獾,白少爺說我這名字不體面,就改成了李尚武。”

露生點了點頭,其實還是沒想起李二獾是何許人也,因為他在招兵時曾經給無數狗剩、毛蛋、糞掃之流改過名字,但是他記起來這李尚武的確是常跟隨在龍相左右的。上次龍家親戚來鬧事,還是他領了龍相的命令,帶領士兵將親戚們驅逐了出去。

這樣一想,露生的心又往上躥了一躥,“你是不是昨天跟著龍少爺一起走的?龍少爺呢?你怎麽自己回來了?”

李尚武答道:“報告白少爺,卑職是跟少爺一起走的。少爺說帶我們打趙大傻子去,除了我們那兩個營,還有警衛團。誰知道趙大傻子一點兒也不傻,我們剛跟他交了三次火,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,他們就把我們和警衛團隔開了。現在我們落了下風,龍少爺讓我回來找參謀長,讓參謀長趕緊發援兵去解圍。”

露生聽到這裏,臉色都變了,“解圍?你們讓人給圍住了?”

李尚武答道:“可不是給圍住了!”

“那龍相現在怎麽樣?”

“少爺挺好的,就是小腿讓子彈蹭了一下子,一直也沒敢睡覺,老怕趙大傻子打偷襲。”

“那徐參謀長呢?他答沒答應發援兵?”

李尚武一攤雙手,露出了一臉傻相,“參謀長不在家。”

“不在家,那他去哪兒了?”

“我們出發的時候,參謀長說要去找援兵,也出發了。”

“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?”

“我等參謀長回來啊!哦對了,少爺讓我過來給您捎句話,說讓您別擔心,和丫丫大小姐好好在家待著,過兩天他就回來了。他還說這回不把趙大傻子打老實了,他是條蟲。”

露生張開嘴,窒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氣,然後轉身回去找來紙筆。把白紙往窗臺上一攤,他不廢話,直接問道:“從這兒到你們打仗的地方,怎麽走?你說我畫。”

唰唰點點的,露生得到了一張很粗糙的路線圖,然後把李尚武打發去了徐參謀長家裏。

他不知道趙大傻子是誰,也無心探究對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妖魔鬼怪。他只知道龍相現在負了傷,而且龍相身邊只剩了幾百人馬,並且是沒有實戰經驗的幾百人馬。這麽稚嫩的幾百人馬,加上一個瘋瘋癲癲的、第一次上戰場的少爺崽子,和一位貌似是很狡猾的“趙大傻子”打,不輸才怪!

輸了戰爭還是好的,搭上性命才叫冤枉糟糕。這混蛋!露生恨得咬牙切齒;這混蛋!不讓去,他非去!結果怎麽樣?結果還不是要連累到自己身上?這個害人精!這個孽障!死了得了!

一邊在心裏狂罵,露生一邊在房間裏來回地兜圈子。為什麽恨龍相,因為他和龍相是一起長大的夥伴,龍相遇了險,自己就得去救他!天寒地凍,月黑風高,何其辛苦,誰樂意救他?走夜路,跑戰場,何其危險,誰樂意救他?

不樂意,太不樂意了。這麽不樂意,可是也得救!猛地推門跑向西廂房,他轟轟隆隆地沖進臥室,坐在床邊開始換馬褲穿棉襖。如今的午夜,寒冷程度簡直可以媲美寒冬。他想把去年穿過的毛線襪子找出來套在腳上,然而一時間沒找到,沒找到就不找了,他雙手攥住馬靴靴筒,直接把腳往裏一蹬。

院子裏有了動靜,是丫丫拎著食盒回來了。此時在院子裏一邊走,她一邊大聲喊道:“大哥哥,開飯了!”

露生將一把小手槍掖到了腰間,然後出門攔住了丫丫,“你自己吃,我出去一趟。”

丫丫驚愕地打量他,“你去哪兒啊?”

露生小聲答道:“我去瞧瞧龍相。他——我剛聽人說,他在外頭又不聽話了,我想法子把他弄回來。”

丫丫定定地看著他,眨了眨大眼睛,“他不是上戰場了嗎?”

不等露生回答,她緊跟著又問:“他是不是打敗仗了?”

在露生開口之前,她繼續說了話,“那我也跟你去。”

露生沈了臉,“胡鬧,你去幹什麽?”

丫丫彎腰把食盒往地上一放,又急又快地說道:“你上戰場找他,戰場上有槍有炮的,太危險了。”

露生開始兇她,“知道危險你還去?你是能擋槍還是能擋炮?你去了還不是給我添亂?老實在家待著,我明後天就回來。回不來的話,也會讓人給你送信。”

丫丫張開雙臂,要耍賴似的帶著哭腔說:“大哥哥,你就帶我一個吧!”

露生不說話,只是板著臉看她。

兩人對視了片刻,丫丫垂下頭,自動把手放下了,“那你一定要小心。”

露生擡手搭上她的肩膀,本來只是想拍拍她,可是不由自主地,他竟很自然地把丫丫擁抱進了懷裏。雙臂收緊了狠狠一勒丫丫,他隨即松了手,紅著臉說道:“肯定回來,你等著吧!”

然後他推開丫丫,大踏步地走出了院子。

露生不肯聲張,怕會有人別有用心,以訛傳訛地動搖人心、趁機作亂。橫豎龍家的人是不大留意他的,他悄悄地牽了一匹馬出門。趁著天還沒黑,城門還沒關,他騎上馬走小路,掩人耳目地獨自出了城。

一出城,他把腰挺了挺,又把牙咬了咬。其實心裏也是怕的,因為前路茫茫,而他對於周遭的地勢並不了解,不知道這夜路上有沒有盜賊和土匪。可是怕也得去,誰讓他是大哥哥。

馬是好馬,不歇氣地在山路上奔馳。山路起初連著縣城,還算平坦,可是跑了一個多小時之後,道路兩旁的莊稼越來越稀疏,鄉民的房屋也越來越少。他知道自己這是要往山裏去了,從自己手中那份地圖上看,自己穿過這一座山之後,還要貼邊走過一座縣城,然後再走一片十幾裏地的荒野,然後才能到達戰場。龍相那幾百人是被敵人三面圍住了,並不是完全沒有退路。有退路,自然也就有入口。所以如無意外的話,他還是可以順利見到龍相的。

天黑透了,風也開始冷和急了,小針似的往露生臉上紮。馬跑久了也受不了,於是馬快跑一陣之後,露生便跳下馬,和馬一起慢跑一陣。這馬也是通人性的,仿佛察覺出了露生的急迫,所以只要擡得動蹄子,就絕不肯偷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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